杨宏伟：长三角一体化关键——构建城市经济分工体系
为什么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战略意义如此巨大？
因为可以这样说，推动长三角一体化就是构建国内大循环的预演！如果连最有条件的长三角都难以实现一体化，那构建国内大循环恐怕更不乐观！因此，对于三省一市来说，长三角一体化发展作为国家战略，是中央交过来的一副沉甸甸的担子！
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推进几年来，三省一市做了大量工作，也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成效，但真正实现长三角一体化发展似乎还任重道远，问题和瓶颈依然很多。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恐怕在于，大家对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认识和理解还不够深刻清晰，没有抓到本质，因此很多行动和政策就会感觉隔靴搔痒。
把握战略本质
重构长三角城市间的经济分工体系
简要回顾长三角一体化的进程，我们不难发现，长三角一体化与全球百年大变局的演化息息相关。在我国加快构建国内大循环的背景下，长三角一体化固然可以先从打通“断头路”、共享公共服务这些战术问题着手，但加快构建长三角城市间的经济分工体系，才是这个战略的核心和本质。
市场力量推动的长三角一体化，从1980年代就开始了。当时上海周边城市的一些乡镇企业聘请了很多上海的“星期日工程师”，帮助解决技术和管理难题。后来，上海的一些国有企业为了搞活经营、增加收入，也开始主动与周边城市的中小企业特别是乡镇企业开展联营合作。
1990年代浦东开发开放之后，上海开始把开放合作的目光转向全世界，尤其是欧美日等发达国家。江苏、浙江的各城市也纷纷加大外资的招商引资力度，长三角整体开始融入国际大循环。在这个国际大循环中，由于长三角各城市的分工基本都处在全球价值链的加工制造环节，大家总体是竞争，而不是分工的关系。
除了上海周边的几个城市依然积极寻求与上海接轨，其他城市政府对长三角一体化发展并不热心，为了招商引资还出现了许多相互“筑高墙”、“挖墙脚”的情况。但市场的力量依然在默默发挥作用，长三角各城市之间的产业价值链开始逐步形成。以汽车产业为例，随着上汽大众和上汽通用先后落户，上海生产整车、周边城市生产零部件的长三角家用汽车产业链逐渐成型。
1983年，上海汽车厂诞生首辆中国组装的桑塔纳
（图片来源：百度）
2007年国际金融危机之后，美国从全球自由贸易领导者转变为区域经贸一体化的主要推手，并将中国作为全面战略竞争对手。2020年初，新冠疫情大爆发，进一步加速“逆全球化”进程。随着全球经贸格局快速演化，由中央和地方政府力量推动的长三角一体化进程陡然加速。2018年初，由三省一市联合组建的长三角区域合作办公室在上海挂牌成立。2018年11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宣布，支持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并上升为国家战略。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
考虑到国际大循环、国内大循环这些重大战略背景，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战略本质就呼之欲出了，那就是“一体”两个字。比如一个人，一定要有头、有身体、有四肢，各自有分工，发挥不同作用，这才是“一体”。
长三角也一样，只有从原来三省一市都加入国际大循环中并处于相似的产业价值链环节（基本都是加工制造组装环节），转化为长三角城市群内部的经济分工（有研发、有设计、有制造、有组装、有服务），形成一个长三角产业经济的“中循环”，才算是真正实现长三角一体化，也才能为国内大循环提供样本。
但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因为大家脑海里都有一幅根深蒂固的产业价值链“微笑曲线”图景，谁都想在分工中占据价值链的中高端环节，谁也不愿意承担价值链低端环节。于是，长三角城市间的经济分工体系就成为一个难以挑明的敏感问题。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我们都被“微笑曲线”给带偏了！
宏碁集团创办人施振荣在深入考察当时的全球产业价值链后发现，生产制造环节的附加值低，而两端的研发设计和品牌销售环节的附加值高，遂将其画成一条“微笑曲线”，并指导宏碁集团的未来发展方向。从此“微笑曲线”风靡全国，大家都认为生产制造环节的附加值低，都试图向价值链两端攀升。
施振荣于1992年正式提出“微笑曲线” （图片来源：北山浮生）
但事实并不总是如此。比如，如果我们对微笑曲线深信不疑时，说起台积电，我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不就是一个晶圆代工企业吗？！就算是世界最大的，也不过是在加工制造这个低附加值环节讨口饭吃而已，和富士康没啥本质区别吧。
事实却是，在集成电路产业的价值链上，台积电不但不是低附加值环节，相反还是整个价值链上附加值最高的一环。根据公司年报，2020年台积电年收入是13392.6亿新台币，其中利润有5737.2亿新台币，利润率达到了惊人的43%；而苹果公司年收入为2745亿美元，纯利润为663亿美元，利润率在24%。虽然苹果公司的利润是台积电的3倍，但台积电的利润率却是苹果的1.8倍，而在2016年还只是苹果的1.6倍！可以说，在附加值这块，作为代工企业的台积电这些年一直暴虐号称站在价值链顶端的苹果公司，画出了一条反过来的“微笑曲线”。
如果说“微笑曲线”是一个理论，那按照科学的研究方法，只要一个反例出现，这个理论就被推翻了，何况现实产业中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那么，施振荣看到和提出的“微笑曲线”对不对呢？这要结合当时的具体情况来分析。
施振荣在1992年提出“微笑曲线”理论，当时全球正处于美国主导的全球化中。浦东开发开放后，由于中国巨量产能一下子加入全球产业价值链的加工制造环节，而且当时国内加工组装制造环节的技术含量较低，大幅压低了全球产业价值链中生产制造环节的利润率，导致价值链呈现出“两头高、中间低”的形态。作为当时的观察者，施振荣看到的确实是一条“微笑曲线”，但将其上升为理论就以偏概全了。
这就和中国买什么、什么就贵，中国卖什么、什么就便宜是一个道理。加工制造环节并非天然就是低附加值环节，只是做的人多了，议价能力差，才会被上下游挤压掉利润空间。如果制造环节产能不足，或者这个环节拥有高技术含量，是可以反过来挤压两端的利润空间，让价值链变成一条“反微笑曲线”。
不管怎么说，“微笑曲线”为国内企业进行产业价值链的启蒙，这是它的历史意义。只是随着时代的变化，中国企业逐渐向产业价值链两端延伸，“微笑曲线”失效的情况越来越多见，已经“笑”不起来了。
但很多人无视全球产业现实变化，依然把“微笑曲线”奉为圭臬，给自己套上理论枷锁。加上国内过去二十年金融和房地产经济大行其道，以及近些年来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经济又风起云涌，都比制造业来钱快，误导了国内和很多城市的产业决策。很多地方政府甚至主动“去制造化”，最终导致产业空心化，动摇了城市发展的根基。
因此，在长三角一体化的城市经济分工体系中，各个城市实在没必要对占据价值链哪个环节耿耿于怀，擅长搞研发的就搞研发，擅长搞设计的就搞设计，擅长搞制造的就搞制造，擅长搞服务的就搞服务。制造业不代表低附加值，关键是你自己的技术水平和品质品牌够不够好，如果你的制造业真是搞得好，那些前端的研发设计和后端的销售服务，就都是为你制造业配套的。
各城市融入长三角一体化的入场券 构建长三角城市间的经济分工体系，意味着各个城市将承担不同的经济分工。前面说了，城市在选择经济分工时，不需要一窝蜂涌向所谓产业价值链高端环节，而是要加快塑造自己城市的核心功能，这个核心功能形成了，城市分工就明确了，别人想抢走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城市发展就稳了。近年来，长三角有些城市在塑造核心功能方面已经走出了自己的道路，有很多宝贵经验，大家可以对照，并找到适合自己城市的路径。
第一，把国家战略与自身优势相结合。这是最高级的做法，如果由国家授予你这个功能，其他城市只能退避三舍，或者至少要给足你面子。当然，承担国家战略不但要自己有能力，关键还要有牺牲和奉献精神，国家可能会给你一些启动资源，但更多是要自己给国家做贡献。
比如，上海最擅长把国家战略与自身优势相结合，从1990年浦东开发开放以来，上海一路开挂，秘诀就是凡事都以中央大局为重，把自己的发展放在国家战略中，为了国家战略也是不计投入。对于一些中小城市，争取国家战略可遇不可求，那么可以退而求其次，争取承担一些省级战略。
第二，坚守自己的独特优势。每个城市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自己的独特优势，在长三角新一轮的功能分工中，只有坚守和发挥自己独特优势，才能做自己有能力做、又喜欢做的事情。
比如，湖州是一座具有2300多年历史的江南古城，湖光山色，历史厚重，是习近平总书记“两山理论”的发源地。湖州紧紧围绕自身的这些独特优势，把滨湖花园城市作为自己独特定位，全面推动建设绿色智造城市、生态样板城市、滨湖旅游城市。
第三，创造面向未来的城市新功能。时代在变，城市的功能也要不断更替更新，才能跟上时代的变化，甚至引领时代的变化。
比如，嘉兴面对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放弃了田园城市的定位，依托接轨上海的区位优势，主动融入上海国际科创中心建设，重新定位城市核心功能，把科创摆在核心位置，大院大所不断集聚，科技服务迅猛发展，科技湖区独树一帜。随着城市核心功能的升级，近年来嘉兴人口人才持续流入，一般预算收入在全国地级市中排名前五，成为长三角创新之城、未来之城。
（图片来源：潇湘晨报） 第四，大力弘扬自己的历史文化。文化是一个城市的基因和最宝贵资源，不管经过什么波折，从长时间尺度观察，那些有文化底蕴的城市最终都会胜出。长三角城市大都是历史文化名城，在新一轮的城市核心功能塑造中，一定要把自己的历史文化底蕴充分发挥出来。
比如，大家都知道无锡，但可能很少人知道梁溪。梁溪是无锡根脉，梁溪区之于无锡，正如姑苏区之于苏州。由于无锡市委、市政府搬迁和大量优质教育卫生等公共资源转移到太湖新城，无锡老的中心城区十分落寞，呈现出衰败景象。但最终，随着2016年老三区合并设立梁溪区，凭借深厚的文化底蕴，梁溪逐渐成为无锡的真正代表，重新站上无锡发展的C位。
（图片来源：新浪网）
推动长三角一体化，对于国家来说具有重大战略意义，对于长三角的城市来说，则是一个重大战略转折点。 未来十五年，将是长三角各城市重塑核心功能、实现凤凰涅槃的新时代！建议大家不要老想着好东西都归我，不要老想着追求不切实际的高大上，要有自己的主见和定力，敢于走属于自己的路，然后在这条路上默默耕耘、追求品质，十年磨一剑，建设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现代化城市，这才是融入长三角一体化发展的核心奥义。
作 者│ 杨宏伟 首席研究员、上海市宏观经济学会理事
